一天明月

【花琴】寤寐11

  

  

  小少爷的身子在开春后稍稍好转,白天安分地将一碗碗药汤灌下去,又与裴初说够了闲话,再没在夜里叨扰过裴初。倒是裴初,习惯了有人日夜作陪,趁着清明休假,故意要来打搅少爷,天刚亮一个大早,便笃笃敲开林谷的房门。
  
  林谷刚起来,正敞着窗子迷迷糊糊地嚼粢团。余光瞥到裴初,他默默把最后一口粢团咽下,擦了擦嘴,才抬起脑袋自语:“裴大夫来了。”
  “来了。”裴初随口应道,顺手将木窗推的更开,天光跃进来。
  许是仲春天气日光清朗、惠风晓畅,又许是累日的调养有了起效,裴初只觉得林谷的面色比年前好看不少,虽未到颜如渥丹的地步,却也莹润有光,一双杏眼雾蒙蒙,明明是在与他说话,眼睫却还垂着,没睡够,让他一对上就抑不住笑,“身子好些了么?过来的时候,门口的管事说你还没起来,吓我一跳,以为你昨晚又心悸了。”
  
  林谷摇摇头,心道不怪他偷懒犯困,是家里的仆从不知为何消失大半,一直没人喊他起来。
  又觉得该怪裴初来得太早,一反往常地扰他休息,是以问裴初:“裴大夫有什么事?”
  裴初握过林谷的手腕,快速探了探,确实无碍,便松了一口气,轻轻放开,道:“想请少爷一道出去。”
  “出去……”林谷停了停,略眯上眼,明知故问,“出去,做什么?”
  适有微风拂过发梢,暖丝丝,裴初笑着看林谷,更加有了兴致,轻巧答道:“良辰美景,赏心乐事。小少爷,清明踏青,去不去?”
  
  林谷微诧,没想到裴初会再请他出去逛。
  他在千岛不受待见,也不待见他人,对逸乐游赏之事从来都提不起兴趣,是以他想和以往一样讥诮裴初,讥诮旁人,说一通无父无母、衣冠禽兽之类的刻薄话。
  奈何裴初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,既不羞也不恼,目光干净又坦然,装着他,胜券在握一般,就等他点头说好。
  奇怪,裴大夫明明知道他做不来这些。
  
  “怎么……”
  今年的清明一反往常没有下雨,杨花飘絮,子规衔枝,外头游闹的欢笑即便隔着林家高深的院墙也能听见,裴大夫循着光坐在他对面。良辰美景,赏心乐事,像一张温情织成的网。
  
  被缚在网里,他动动嘴唇,虽觉不解,却又委实凶不起来,揪着桌角思忖再三,憋出一个挑刺似的短问:“祭扫门庭,何来乐事?”
  
  想了这么久,既没说不好,便是同意了大半。
  裴初轻笑,此前的茶宴之邀他已经被小少爷颇为认真地拒绝过一回,直觉有人又在心里悄悄骂他不识抬举。低眉看一眼小少爷,却见小少爷抿着薄唇神色平静,便晃晃脑袋,假装不知道他的心思,补充:
  “我有一批药材运到了扬州,掌柜的捎信让我亲自去取,你跟不跟我一起去瞧瞧?”
  
  林谷眉梢一抬,更加意外——去哪里?扬州?
  
  正想着,有下人进来收拾瓷盘。裴初侧过脑袋,问边上的人:“石伯,老爷去哪儿了?”
  
  裴初来过府上不少次,笑吟吟的,谁都与他亲近。府上生灶做饭的石伯对裴初也颇有好感,略一躬身,如实答道:“老爷天刚亮就出门了。携了先夫人的发簪,去到城郊的祖陵,约莫明日午时才能回来——裴大夫若是要找老爷,到时我再来知会您。”
  
  倒不是惦念林老爷……裴大夫摇摇脑袋,说了声“没事”,只一门心思打林小少爷的主意,待石伯走了,才重复一回:“小少爷,和我去扬州吗?”
  
  ……没有旁人,本不用这样轻悄悄的。
  林谷眼睫轻动,看一眼门外石伯忙碌的背影,垂回眼,没忍住好奇,问:“怎么去?”
  裴初答:“坐船去。”
  林谷又问:“去拿药?”
  “唔,夜里没有回来的渡船。”裴初道,“再逛逛,晚了歇个夜。”
  
  少爷沉默,裴大夫说得讳莫如深言简意赅,惹得他也不由低下嗓子,一来一去,仿佛暗通款曲的小情人,“要多久?”
  “不久,”裴初答得很轻,小心翼翼,生怕林谷不答应,“老爷回来前——哎!”
  没绷住,一只纸鸢栽入枝杈。
  
  那纸鸢很薄,被树冠绊住,支愣着,彩色的长尾巴随着风动一翘一翘,惹乱了一整丛嫩叶。林谷也看过去,静默不语,念着裴初说的话,心不由跟着一晃一晃。
  ——非风动,非幡动,是少爷心动。
  
  裴初扶额,被这木楞楞的纸鸢勾去了小半注意力,转过小半身子调侃:“这是我今天一路看见的第三只。”
  待他转回身,林谷也刚巧收回目光,分明是一时心动兴起,非要装成深思熟虑过的样子,敛着眉,专注而认真地看向裴初,如他所想的那般答应了:“我不认路。”
  这话有点傻,可偏从小少爷的嘴里冒出来,前音偏重,后音微糯,蒙昧又天真,像医馆里抱着父兄胳膊乖乖给裴初看诊的小孩儿。
  
  裴初点头,往小孩儿嘴里塞了一颗杏梅。
  “我牵牢你,你跟紧我,保证不会把你丢了。”
  林谷舌尖抵着杏梅,有些酸,又把它推到右边,比别人家的小孩儿更乖顺,鼓着一小块脸颊问裴初:“船坐久了会晕么?”
  “没事,”少爷的眼梢浸润着一层薄红,裴初被忽然听话的小少爷撩得有些云里雾里,搓搓残存在指尖的梅粉,没头没尾地答应,“我带了许多杏梅。”
  
  清明,渡口多是远来祭祖的外乡人,千岛本地住户的也多如林父那般走陆路去到祖陵,因着去往扬州的客船上并没有人认得裴初和林谷,船上见了,也在顶多心里啧啧两句,越地的小郎君长得好俊俏。
  
  裴初倒无所谓有没有人认得他,林谷虽面上没说,却显然舒了口气,紧绷的肩背微微放松了,他垂下脑袋,凝视着裴初袖上繁复细致的纹饰,好半晌,轻唤:“裴大夫。”
  裴初支在舷窗边小憩,闻言抬眼应一声,“嗯?”
  江上盛满了清风,林谷看着裴初近在咫尺的脸,骤觉有些好笑。前不久他还待在屋里盘算什么时候再去叨扰裴初,现下他就什么人也没知会地跟裴初一道往扬州去了,一念之间,一时兴起,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。
  也不太像裴初做的出来的事。
  
  “其实我不怕我爹知道。”林谷说。
  
  “我怕。”裴初笑着回应,“带坏小少爷,林老爷要抓着笤帚责备我了。”
  林谷点点脑袋不置可否,从裴初手里接过又一颗杏梅,心里舒畅,说的话也就轻快不少:“我以为裴大夫知礼守节,最讨我爹那样的人的喜欢。”
  裴初替林谷擦了擦指尖,学他讲话:“我以为小少爷与我差不了几岁,又志趣相投,我喜欢的,小少爷也忍不住要喜欢。”
  
  说到这个,林谷抬头,看一眼舷窗外逐渐驶离的绵亘淡青。
  扬州……烟花三月,箫鼓画船……他呢喃,转而问裴初:“要多久?”
  
  “不久,一两个时辰。”裴初道,“出了渡口,顺着江南河北上便快了,秀州,吴江,无锡,丹阳……”
  一堆只听过没见过的地名,林谷心道。
  
  裴初见小少爷悄悄皱眉,以为又不开心,便顺着他的目光,跟着看向窗外的澄澈湖沼、苍翠远山,“不舍得千岛的好风景吗?”
  林谷恍神,反应好久才明白其间意思,晃晃脑袋,难得将目光落回裴初身上,笑着辩解:“再好的风景,看十年二十年都会腻的。”
  “我不会腻。”裴初道。
  林谷抬眉。
  裴初笑笑,伸手按了按林谷眉梢,随口解释:“我会着迷。”
  
  轻轻一句,像清风吹过三月留下的碎语,言辞简短而露骨,语意却可以无限宛转低回。
  
  “裴大夫。”小少爷拂开裴初的手,刚想揶揄他情话讲得不错,尚未出口,便被一声洪亮的问话打断:
  “船公!这牌坊,匾额上怎么没有字?”
  
  客船驶过长歌,提问的是来千岛访亲的外乡人,指着岸上不远的一处匾额,探出身子,诚心求教船头的船公。
  
  船公正闲着撑船,一听有客人与他搭话,当下来了兴致,顺着客人的手指瞧见立在岸上的牌坊,“哎呦”一声:“那个啊。”
  “啊,就那个,是你们江南有什么讲究?”
  “倒也不是啥讲究。那牌坊原来是有字的,写了咱这儿最大最好的书院,微山书院的名儿。至于为啥那匾额被拆了么,哎,你们晓得这匾额原来是谁写的么?”
  “……”林谷略略垂下嘴角,闭上眼,往裴初身边靠了靠。
  
  “谁写的?”有客人追问。
  “嗐,”船公啐一口,眉头皱起,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貌,“林相写的。”
  一时交头接耳唏嘘一片:“林相?”
  “那个贪墨无度,窃权媚上的权相林言?”
  “客官有文化啊,我都编不出这么拗口的词儿。”船公越聊越兴奋,手里撑的竹篙索性也不管了,往怀里一抱,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听到的风言风语,“就是他,林言。千岛原先出的那个中书令,贪了很多钱,拉拢一帮大官人,最后被皇上砍头抄家的那个。”
  “这林相原先多大的风光,我听说皇帝想盖座小亭子还得征他同意。不说这书院,光是那千岛,哪户人家不把人林相赏的春联当宝,只过年的头一晚才敢挂出来吃吃灰尘?”
  “结果呢,贪心不足。船公我四十年还结实地扎这儿撑船,人家宰相,早带着老婆儿子化烟而去咯。”
  “所以这匾额……”
  “没错,拆了。晦气,丢人。你们说说,现如今,哪位读书的,敢和掉了脑袋的林言扯上关系?”
  “不过要说,这书院其实还算有点情谊,收了林言的孙子当学生。小孩儿可怜,他爷爷出事的时候他还刚从娘胎里出来,什么事都沾不上,也不知现在在长歌混得咋样。”
  
  旁人聊得轻巧容易,裴初听得心惊肉跳,赶忙去看小少爷,唯恐他闹别扭不说话。
  一低头,却看见小少爷已然枕着他的胳膊合上了眼。眼睫纤密,面色泰然,莹白如玉,外头的闲言碎语如没听见一般。
  
  “小少爷?”裴初低低喊一声,林谷没理他。
  “睡着了。”裴初自语,揉揉林谷的耳垂,想到什么,又摇摇头轻笑。
  他想,小少爷若没睡着,一定又要抬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,似笑非笑地贬低自己:“再难听的话,听个十年二十年,也就腻了。”
  
  “小先生。”坐不远的客人看这二位漂亮的小郎君许久,见他们兄友弟恭的,没忍住好奇,努嘴示意一下林谷,问裴初,“这是你家弟弟?”
  裴初抿唇,肩上靠着林谷的脑袋,读书人柔顺的垂发稍动一下就要撩过他脖颈,有些痒。半晌,他弯下眼梢,坦然回道:“算是我家小少爷。”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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