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天明月

【花琴】寤寐10

  

  

  转眼就到过年,书院停了课,湖沼山林稻田也皆歇了工。千岛栖在杭城北角,浅浅呵一口气,吹开雾白色的云影与天光。

  湖面澄湛,红旌招摇。薄雪覆上竹节,软软一层,风稍一拂,就纷纷落在低悬的灯笼上。红白相映,雪缀丰年。

  

  乡亲们忙里忙外各自热闹,见裴大夫一个人守着医馆孤苦伶仃,便托孩子传信,好意请裴大夫来自家吃年夜饭。当然也只是说说,裴初也没当真,垂眸瞧见一个个只到门把手高的小家伙,蹲下来,将他们手里提的笋干腊肉接过了,弯起眼睛说一声谢谢,再捏捏他们肉嘟嘟的小手,往小袖子里塞一把糖,客客气气将他们哄回去。

  

  若搁在长安,小少爷此刻应当青衣雪绶穿得齐整,跟着他的中书令爷爷、侍郎爹爹,在御苑饮完今晚的最后一杯,垂眼收拾了鸣玉与金章,慢腾腾,做朱门红墙里最惹眼的谢庭兰玉。

  林谷毕竟曾该是京城公子们的公子、少爷们的少爷,由林老爷亲自教着,即便困囿在千岛,世家少爷的作派也一点没丢。待河汉点上微云,湖沼落上散星,他才避开行道两旁的欢鼓,姗姗绕过裴初院前的花甸。

  环佩叮当,远远对上裴初的目光,林谷挑了下眉梢,睫上沾一点素雪,鹤翮般纤细,端的是一幅慢条斯理、有恃无恐的模样,好像早就确信裴初会等他。

  

  “路上好吵。”见到裴初的第一句,林谷在炉火边坐下,这么说。

  第二句,不等裴初宽慰,他从袖里掏出一个小锦袋,道:“我爹让我来给裴大夫送点东西。”

  裴初微诧,没想到林老爷也会记挂他,接过锦袋,轻轻晃了晃,听见沙沙声,问:“里头是什么?”

  林谷仰脸,头一回瞧见裴大夫困惑,狐狸似的杏眼微微弯起了,难得露出笑,道:“一尺雪。”

  “嗯?”裴初歪头,隔着锦袋摸到颗粒般的触感,一时想不明白,重复,“一尺雪?”

  

  “芍药的异种。”林谷看裴初傻愣愣的,觉得有趣,不再卖关子,“我爹从京里带来的。这花么,听名字你就晓得有多娇贵了。”

  “他是爱花如命的人,可惜越地宛委,空有其种,而无其土,开不出花,这些种子便一直留在角落吃灰。”

  “裴大夫与我们不同,既会怜惜草木,又能够遍历山川……因着,我爹想,将这金贵又挑剔的小花儿赠给裴大夫,再适合不过了。”

  

  好么,这下明白了。到底是世家一套一套的规矩,常人过年送鱼送肉,林老爷特意派了林小少爷来,冒着霜雪,不为别的,就为了送他一小袋花种,拜托他悉心照顾。

  ——师哥孟阶要知道了,肯定又得捻着花瓣小声嘟囔,说什么攀附风雅、俗不可耐。

  奈何裴初这个做师弟的不争气,就吃现下小少爷亮着眸子乖乖巧巧这一套。

  

  不争气的师弟安心领了这份心意,将一尺雪收进抽屉里,谢道:“有心了。将来我寻到适合栽种的地儿,开了花,便第一时间托人,快马捎两枝淌着露的来给你们二位瞧。”

  

  林谷闻言微怔,倏忽从裴初的话里察觉出什么,看一眼裴初,又低眉,晃晃脑袋,看回他宽袖上绣的荷花。一张小脸隐在明暗的火光下,好半天,才拿鼻子轻轻哼一声:“那你要记得。”

  

  自是会记得的。裴初颔首,忽想起要紧的事儿,拍两下林谷的肩膀,起身绕到桌边。

  

  “礼尚往来,小少爷。”林谷迟疑地看过去,听见裴初这样与他讲。

  一枚红包被裴初从镇纸底下抽出,递到他掌边。红纸由金粉描了两行小字,在火苗边上一晃一晃,闪烁着,像裴初温润的眼睛,真诚且安宁地注视着他。

  “压岁压祟,从今往后,都要平平安安的。”

  

  林谷下意识就想推拒,和往常一样皱眉,告诉裴大夫,你说错话了。他家只有他爹与他两个人,门庭衰微,福祚浅薄,从不过年。他也从没收过压岁钱。

  明红四四方方,横亘在眼前,让他莫名想起小时候。他也从先生那儿领过毛笔与红幅学写春联,被坐在他后头的同窗瞧见。

  同窗乘风凉的时候听过他家几段闲话,见他盯着空白的红幅半天没动作,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,挨近了,沾满墨点子的小手在他眼前晃晃,学大人的样,故作老成地说着欺负人的话:“别为难了,小少爷。众叛亲离、妻离子散的门户,唉,换做我,我也憋不出半句能挂在门口不害臊的话。”

  小少爷那时候还没学会这许多明里暗里挖苦人的句子,对自家那些弯弯绕绕也拎不清,被人阴阳怪气地嘲讽了,愣愣的,绞着衣袖,想反驳两句。

  甫一抬眼,却错乱地撞上裴大夫好看的眼睛,暖融融,藏着半池春水。火光雀跃,春水里则映着一整个他。

  

  于是他不露声色地将红包接过了。指尖捻过红包不甚平整的边角,轻轻搓了搓,才两下,就没抑住笑,一双眼睛亮晶晶,看着裴初,问:“裴大夫,我几岁了?”

  

  “小少爷几岁了?”裴初反问,拿铁钳拨了拨炉里的火炭,火烧得更旺,“难不成还要和小家伙们一起抢糖吃?”

  林谷轻笑着摇头,看着熊熊燃烧的炭火,将红包收进袖里。

  

  奈何小少爷头一回收到红包,才矜持一会儿,又没忍住新奇,手指也跟着缩回袖里,一点一点摸红包表面烫金的纹理。

  而后,他颇为隐晦地,趁裴初转身,似有若无问一句:“回去以后,把它压在枕头底下就行了吗?”

  “那不是。”裴初真取了冰糖来,一小块,塞进林谷嘴里,指腹擦过林谷扬起的唇梢,笑,“还得先和给红包的人说两句吉利话。”

  

  吉利话……林谷含着糖思忖,仰起脸,刚巧一小块火炭裂开,火苗扑腾,将他清隽的眉目照得精致又温顺。

  不觉间二人又离得很近,小少爷根本不知道他现在瞧起来有多听话,笑盈盈,手上还偷偷捏着裴初的红包,裴初要他说什么,他就老老实实答什么,一张口,冰糖的甜味就溢出来,撩得裴初满腔都是:

  “裴大夫普济沉疴,千秋万岁。”

  

  普济沉疴,千秋万岁。越地人的语调也软软的,裴初才知道,小少爷原来这么会说话的。

  这回轮到裴初不知所措了,他垂眸,不去看林谷,又拉过林谷的手,故意分神似的,揉他微凉的掌心。

  好半晌,裴初才将小少爷的手握住了,低声道:“你要是天天这么说话,我肯定连药都不舍得让你帮忙捣了。”

  

  小少爷浑然无觉,手指被裴初抓住,他还记挂藏在袖里的红包,红包的边角抵着他小臂,一下一下磨得他心痒。

  于是他反抓住裴初,让裴初不要再晃了,嘴上还惦记,悄悄问一句:“里头装了什么?”

  

  裴初彻底被林谷今晚一连串小动作逗笑,小少爷都一反往常地主动凑上来了,他也没绷住去捏小少爷的脸,那里鼓鼓的,还塞着他给的冰糖,“装了一把小松鼠……噗,不是,不是,装了稻谷,小稻谷。”

  林谷抿唇,隐约觉得裴大夫刚才暴露了什么。

  ——不正经的,裴大夫是不是总在暗地里、拿他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作比较?

  

  裴大夫被看穿了也不会承认,继续捏小松鼠的脸颊,假装刚才什么也没说错,“还装了一百文,彩线穿起来,要小稻谷喜乐安康,长命百岁。”

  “还塞了一张学业符,三清殿里求来的,要小稻谷金榜题名,平步青云。”

  

  哎,裴大夫又讲错话了,林谷想。他们一家三代人都把皇帝得罪了,能留条命已经是万幸,哪能够上金榜和青云。

  一丛烟火从湖心的小岛窜起,夜幕被点灼,林谷顺着医馆的小窗看过去,远远望见自家黯淡的宅院,在火树银花里沉眠。

  

  一点灰暗以外,却是大片的光彩。流火,玉枝,腊酒,笋干,裴大夫招待小孩儿剩下的糖纸,一跃一跃的炉火,藏在袖里的、被他牢牢惦记着的红包。

  方才他嫌路上吵,其实裴初这儿也一样热闹。

  ……大过年的,不该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,逼得裴大夫一起不高兴。

  

  一尺雪难伺候,他比一尺雪更难伺候,忌讳这个嫌弃那个,软雪捏的心一拨就要化,好在裴大夫知道如何照顾。

  他莫名其妙想着感谢裴大夫的话,却不好意思说出来,顿了顿,身子微微前倾,揪住一点点裴初的衣襟。

  冰雕玉琢的小少爷,嘴唇也凉凉的,带着点愧疚,隔一小缕头发亲在裴初额角,小心又认真,“借你吉言,裴大夫。”

  

  小少爷瞧着伶俐又水灵,其实好傻,亲吻不是用来道歉或者感谢的。

  外头又开始吵嚷,就快到新年,烟火有些急,还未升到最高点就炸开,鞭炮爆竹响成一堆,喧闹,欢笑,一切都乱了套。

  可偏偏就是这样、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团,打着过年的幌子,明红与玉白作缀,叫人忍不住高兴。

  裴初到底没敢亲回去,只抓着小少爷长长的马尾,和往常一样笑着回他:“句句肺腑,你不要辜负了。”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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