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天明月

【花琴】寤寐13

  

  

  围观的人们往边上让了让,裴初这才看清汉子手里拿着什么。

  是两枚铜板,边沿有暗淡的铸痕,再寻常不过的物什。

  这些个蹲在地上的汉子中间还有一块纯白的纱布,平铺在地面,上头尽是稀奇的小玩意儿,玉扳指,金叶儿,连枝瓷盘,数不胜数。

  “跌成。”裴初说。

  

  林谷听不明白,侧过脸想问清楚,那边的汉子比裴初说得更快:“跌成,咱们淮扬过节玩的东西。”

  “喏,小少爷你看。”他只捏了一枚铜板,展示给林谷,同时也给往来的其他过路人看,“铜板这面印了字的,就叫字,这面什么也没有的,咱们则管它叫幕。”

  “跌成跌成,先是‘跌’。”他站起身,将手里头的两枚铜板轻轻往地上一掷,铜板晃荡两下,均露出有字的那一面,“看,若是跌下的铜板都是有字的,或者都是无字,就叫‘成’。”

  “……”林谷懵懂,下意识往裴初那边靠了靠。

  

  “李老七,你别和人家卖弄这些了,倒是快来啊!”另一个汉子有些不耐,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,“磨磨唧唧,跟秀才似的。”

  “听到啦。”那人收拢了散落在地上的铜板,掂了掂,看着林谷,道,“咱这统共八个铜板,八个都是字、或者八个都是幕就叫‘八成’,四个字四个幕叫‘天分’,小少爷你说,最后一把了,你说我能跌出个什么?说错了不怨你。”

  

  裴初警惕,出口提醒:“他们在赌……”

  话未说完,林谷被那汉子诚挚的目光骗到,凭感觉就说:“天分。”

  “好!就天分!”那汉子豪爽一笑,起身,朝中间走去,嘴上和与他一起博戏的同伴嚷嚷,“我见这小少爷就跟见了神仙一样,神仙说是天分,我定能跌出个天分来。”

  

  那汉子在众人的注目下开始抛掷手上的八枚铜板,林谷尚没搞懂这跌成究竟什么玩法,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哄闹有些不明所以。

  后头,裴大夫终于掐上他的脸颊,凶巴巴捏了两下,好气又好笑:

  “怎么回事?没看懂你还应得这么利落?”

  

  裴大夫提防归提防,耐不住真有人把少爷的话当隽语箴言。

  人群突然爆出一阵哗然,那汉子竟真抛了四个有字四个无字,跌出一个天分。

  

  汉子众目睽睽之下反复数了几次,总算相信自己的眼睛,趴地上拢了拢摆在纱布上的一众珍奇,拎起一个玉壶,又笑眯眯放回去,乐得合不拢嘴,“都看看,神仙说的话,那还有假?”

  又抬头,和林谷招手:“少爷是我的福星,来来,挑吧。”说罢大咧咧摊开怀里的纱布,漏出一大片玉石的碎光。

  林谷茫然,揉揉脸颊,裴初头一回这么凶,有些疼,手指还绕着他的马尾,好像又要揪他。

  他的目光却不知错地、当着裴初的面,在横陈的一众物什上游走。

  

  出乎意料地,林谷从金玉堆里抱了一小束柳枝。

  “我不怕他算计我。”林谷和裴初走远了,一面捻着枝条,一面同不说话的裴初解释,停停顿顿,像在道歉,又不大专心,说不明白,“许多人这么叫我,小少爷。你那样的,家里石伯那样的,书院同窗那样的,他那样的……我分得清。”

  

  走到了桥头,四处开阔了些,阳光也明媚,把小少爷的眼睫映成浅金色,也给他抱着的新柳映上细边儿。

  “没生气。”裴初碰碰他脸颊,“弄疼了?”

  

  林谷不作答,转开眸子,淡淡道:“当年鹿鸣宴,皇帝赏赐,我爷爷……”

  “他若也只要这一把的新柳,或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。”

  早晨船上的那一串闲言碎语,原来小少爷还是听进去了。

  

  裴初想,林谷和他那个权相爷爷不一样。

  《淮南子》有言,春分后十五日,斗指乙,则清明风至。

  都说清明最干净,小少爷也干净,抱一小束新柳,整个人立在曜日镕金之下,身量匀停,眉眼分明。

  裴初从未计较过林家讳莫如深的过去,只专注凝望当下站在桥边的林谷,碰一下他怀里的柳条,又将垂下的枝叶拨到右边,低下头喊他:“小神仙。”

  

  对这一声“小神仙”,林谷好像很受用,弯下眼梢,又很快敛回去,看看裴初,拗了拗掌边的细柳,想想,又松开手不愿给了。

  木桥边亭亭净净的小神仙,碧天里一语不发的小月亮。

  

  直到日落,裴初才带着林谷歇进要去拿药的客栈。

  客栈的老板娘与裴初是旧相识,看见门口的裴初就团扇一挥地招呼:“小相公来啦。”

  

  “小相公?”林谷皱眉,跟着喊一句。

  裴初略一恍惚,扶额,“不许学样。”

  

  “裴小相公,可把你等来了。”老板娘还这么喊,扭着腰走到柜台前,端的是一副长袖善舞的模样,“前两个月你师哥还来过我这儿,拉了一个瞎眼的老太太住房,结果老太太半夜死掉了,一家人围在我客栈门口拦你师哥,板凳都砸坏好几条。”

  裴初心道又是师哥好心惹坏事了,可惜,嘴上则说得轻描淡写:“个人的账个人结,我可不帮他。”

  “哎,你这个人,也是。”老板娘拿团扇调笑着拍裴初的肩,不经意瞥到跟在裴初身后的林谷,抱着柳枝不说话,瞧上去乖巧又漂亮,目光瞬间变得意味深长,“这位是……一起的?”

  

  裴初当下又想把林谷挡住。

  老板娘挤挤眼,不管裴初,问他身后的林谷:“小少爷,你是裴小相公什么人?”

  裴初哭笑不得,拂了拂老板娘的视线,反问:“你问这么清楚做什么?”

  

  老板娘挑眉,目光又在林谷的脸上流连一阵,叹口气,道:“做我们这一行的,南来北往不容易,就得惨淡经营。”

“惨淡经营。”裴初点点头,似赞同般复述一次。

 

  老板娘瞪裴初一眼,把后头的话直说了:“若他是你徒弟呢,我就趁机多使唤使唤,帮我也打个杂。若是你朋友,我就送点水果,替你讲几句好话,赚一个厚道的美名。若跟你那没良心的师哥一样,是往店里带来的病人,我就得狠一狠心下个逐客令……”

  “若是、若是别的什么……咳,那我可就什么都不敢打搅你俩了。”

  裴初失笑,心下嘀咕,好奇就好奇,饶舌就饶舌,这又关惨淡经营什么事?

  

  正说着,却见店右的楼梯上下来两个人,一黑一白,背着剑,颇有今天在街上遇见的那几位神棍的风范。

  穿白的那位稍高些,杵在楼梯口盯着林谷看了好一会儿,直到黑衣的推他,才一个激灵回过神,目光扫到边上的裴初,当下就吓一跳:“裴初?”

  黑衣也看见裴初,懒洋洋附和:“哦哟,小裴。”

  

  裴初循声看过去,抬了抬眉毛。

  ——这不正是彼时在扬州给他瞎算命的两位师兄弟么?

  

  骗不了人的、叫神棍。骗了几个的、自封为半仙。骗了一堆的、人们喊他叫师爷。

  蹭了裴初一个月吃喝的,则理当被叫做臭道士。

  

  白衣的道士没正形,站在楼梯口被黑衣的推搡一把,“还看,你喜欢人家啊。”

  “啊。”白衣的看着林谷,答应得也随便,“短暂地喜欢了一刹那吧。看见裴初,我突然就清醒了。”

  

  交错的目光里,只有小少爷不明就里,抱着细软的柳枝,哪壶不开提哪壶:

  “小裴?”

  

  

  *跌成的具体玩法是我编的

  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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