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天明月

【花琴】寤寐12

  

  

  扬州因运河而兴起,四通八达的水系网罗了九州四海的缯彩珍奇,又赶上仲春清明,各方人马往来交错,街巷熙攘,臻臻簇簇。便是处变不惊的小少爷,乍地被城里铺天盖地的热闹光景所笼住,也在下船后悄悄靠着栏杆喘了好半会儿气。

  

  裴初来千岛以前在扬州小待过一阵儿,对扬州的地界还算熟络,轻轻抚了抚林谷的脊背,也不拆穿,待他吐息稍稍平顺了,才搭过他的手,说:“我们往北边走,开阔些。”

  林谷自是无所谓哪边开阔哪边吵嚷,毕竟于他而言、东南西北都一样。

  

  ——话是怎么说的,方今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。稀里糊涂跟来了这儿,前头有几家店不知道,后头有几座桥也摸不清,一切便只能由着裴大夫安排。

  虽然裴大夫磊落光明,委实不像会把他卖去二十四桥的人,也做不出按着他嘴角、强迫他笑一个这样的……这样的腌臜事儿。

  

  春风有些痒,小少爷的眼睫纤密,眨着,看不清心事。裴初轻咳两声,以为有人又在腹诽他。

  

  人来人往的扬州城,放眼望去满是琳琅的小玩意儿。

  古董文玩摆在货郎随地铺开的汗巾上,玉石珠串则依次挂在木架,晃起来有声儿,随货郎肩背的起伏一摇一摇,日光下恣意闪烁,篡夺春晖,再没一束目光落在林谷身上。

  清明寒食,街上没有热乎的,好在小少爷胃口小,也不挑,嘴上虽未说喜不喜欢,但裴初塞给他什么,他就张口接什么,一口一个,比街巷两旁背着花篓学鸭子走路的小孩儿还乖。只在嚼白面兔子的时候,垂下眼睛抱怨了一句:“粘牙。”

  

  前方忽有一阵铃声响过,是有人背着布幡招摇过市。两个布衫打扮的青年人,一人着黑,一人着白,中间则搀着一位盲了的老先生。

  老先生面容清癯,一把胡子生得不错,鹤袍道冠,瞧上去颇有仙人道长之姿,右手挥着响铃,左手捧着本点鬼簿。两边青年的背上则分别挂了两条布幡,右书“神机妙算”,左书“心诚则灵”,猎猎风中,岿然不动。

  一行三个,就这样大咧咧挤上扬州繁闹的街头,引得左右退避。

  林谷头一次见这奇怪的阵仗,不由多看了几眼,问裴初:“是算命的?”

  

  裴初与林谷刚巧走在正道上,裴初眼见招摇撞骗的几人就要向他们走来,赶忙揽紧了小少爷往边上挪。

  小少爷被裴初的胳膊卡着,还有些茫然,拍拍裴初的手背,以为他没听见,又问一次:“裴大夫,他们是算命的么?”

  “是。”裴初这下听见了,直截了当地回复,“骗人的把戏。阵仗越大,越是装神弄鬼。”

  “哦?”被护在路边,林谷转不过身,目视前方招摇撞骗的三位,看久了亦觉得左边那位青年目光鬼祟,是以又看回裴初拦在他胸前的右手,那么紧张,指节屈起,整个儿架在他胸前。

  笑了笑,他有些促狭地、将气吹在裴初露出的皓白手腕上,“裴大夫被骗过?”

  

  “……”裴初抽回手,想掐林谷的脸。

  ——小少爷第一次出门,白生生,一双眼睛看哪儿都亮晶晶,一看就好骗。他这么着急将林谷拉边上护住,无非就怕算命的眼尖,到时凑近了对着林谷就是一通不吉利的话。

  谁想小少爷修眉杏眼的薄情,非不言谢,还有闲工夫戏弄他。

  忍住了,裴初改捏两下林谷的胳膊,下巴抵上薄情少爷的耳廓,承认:“被骗过。”

  “还是师兄弟两个合伙骗我。”

  

  再问下去,恐怕会是裴大夫的窘事儿。林谷抿唇,外头有点吵,得往后靠近了才分得清裴初说的。乡音混在一起,天南海北的腔调,还有走远的铃铛声,有些乱,他也不纠结去听,总归不再是有关他们林家的风凉话。

  林谷不追问了,只收回眼,有意抓错重点,调侃:

  “原来这些伎俩,也是要言传身教、论资排辈的。”

  

  “说的也对。骗不了人的、叫神棍,骗了几个的、自封为半仙,骗了一堆的、人们喊他叫师爷……”裴初顺着小少爷的话往下讲,忽地一顿,察觉环着的人身子绷了绷,便低下来问他,“怎么了?”

  “好险。”原来薄情少爷早就没听他讲话了,目不转睛又盯着远处看热闹,发觉裴初在问他,恍恍神,蹙起的眉心慢慢展开,摇摇脑袋,话说到一半自己都觉得好笑,“没事,前面那个人……把火吞下去了。”

  

  又一波人潮,前头,一位白衫短褂的汉子站在人堆中心,举着一个火把,往口里塞了一包松香末,而后挥手,屏退了周遭试图靠拢的小孩儿,眉眼间卯足了气力,随着一声怒喝,高高腾了两个筋斗。

  火把在空中跃起流火的轨迹,却见那人身子还未着地,脚尖又在飘渺中找准了着力点,稍稍一踩,又重新瞪起。适时,熊熊燃着的火把整个儿歪斜,就要砸上他的面门。那汉子却不慌,下颌顺势一仰,便直直找准了焰心,轻轻一吹。空中的流火便又借着赶趟儿的东风,吹出摆舞的火龙,掠空四五尺,绵延不熄,惊起四方一片欢呼。

  

  ……青岩出来的,妙手仁心的,霞姿月韵的裴大夫,到了扬州城,竟比翻筋斗的壮汉还要没意思了。

  裴初头疼,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,垂眸看一眼小少爷,还巴巴盯着空中摆舞的火龙看。刚还一本正经和他说着文绉绉的话,这会儿又变傻了,瞳孔里的火光一闪一闪,读圣贤书论圣人道的时候都没见过他这么热切。

  

  “扬州运河南来北往,天南海北的绝技,都在这儿落了脚。”裴大夫淡淡评价。

  小少爷肩上一轻,回头看看裴初,眼波若有所思地转了一圈。还装不知道,从裴初手里讨了个杏梅,转回身子往前,声音轻飘飘的,刚好能叫裴初听到:“酸啊。”

  “……”裴大夫噎住,看着小少爷一晃一晃的长马尾,又想掐他脸了。

  

  裴初从前一个人走在扬州不觉得,这回跟小少爷逛了一遭,才发现,车水马龙的淮左名都,到处都是人。五步一群,十步一堆,将本就热闹的街巷围挤的水泄不通。

  林谷却没挑刺。某人由风雅之地的春江花月照看着长大,也曾凶着脸说过“三两成群胡说八道”这样的狠话,但真浸进周遭的喧嚣里,他比小孩儿还雀跃,嗜甜又嗜酸,一点一点数着凡俗人间的心喜小事儿。还没被裴大夫凶神恶煞地按着唇角强迫笑一个,他的嘴唇就已经微微翘起了,自己都没意识到,“前面又在做什么?”

  

  裴初眯上眼,前面又是一个人堆,里外围了三圈,恰好在他们的方向漏出一个窄小的豁口。

  透过豁口,裴初看见几个蹲在地上的汉子,手上握着什么东西,大笑大骂地说着话,仔细听还能听见叮当的碎声儿。

  裴初也看不明白,刚准备摇头,人堆里的汉子就敏锐地捕捉到圈外杵着的他们两个,眼睛抬了抬,大臂一挥,直直就和林谷招呼:“那边小少爷,帮我看看吗?”

  裴初沉默,下意识就又拿手臂把林谷揽住了。

  

  他发觉自己好像还挺喜欢这个揽着小少爷姿势,小少爷没他高,整个儿被他捉住,手腕恰好抵到少爷心房,再暗地里揪一揪马尾,哪儿都跑不掉。

  

  

  *参考了张岱的《扬州清明》

  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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